大约两个月前,许小年在中欧校友总会组织的一次线上分享中说,大萧条是小概率事件,但是经济衰退已成定局。那时候他不理解的是,很多人连大萧条是什么都没弄明白,就在那里说大萧条来了,所以他要讲明白大萧条是怎么回事。
两个月过去,这位中欧国际工商学院终身荣誉教授觉得,“中国最困难的时候已经过去了。如果从数字上来看,欧美国家最困难的日子也过去了。”当所有人的注意力集中于经济的复苏时,他认为有关经济决策的一些讨论似乎失了方向,“现在最为紧迫的是救济而不是刺激。谁最需要救济?是中小企业。”
许小年有话想说。
很多中小企业的资金链已经断掉了,我们正在和时间赛跑。许小年认为,应该把经济救济的资金直接发给中小企业和个人,而不是通过把资金给到大企业,再由大企业拿来资助产业链的方式。这和他支持消费券的逻辑相仿,因为消费券对经济的救助效果比基建刺激要快。
作为经济学家,可以说许小年亲历了三次经济危机——1998年亚洲金融危机、2008年金融危机和我们今天正在面对的这场危机。
对危机的研究让他确信,每一次危机背后的成因几乎都一样,就是货币超发。这一次美股四次熔断也没有什么不同。所以他说:“危机时刻发货币是对的”,“2020年鲍威尔这一次发货币是对的”——但是危机过后一定要把水收回来,然而这也是最为困难的,因为缩表意味着要节衣缩食,要过苦日子。
不少国际学者认为新冠肺炎具有划时代的影响,历史将会划分为前新冠肺炎时代和后新冠肺炎时代,许小年认为是过虑了。
5月26日,在接受经济观察报采访时他说:“我不认为新冠肺炎有特别深远的影响,更加不会成为历史上造成分水岭式时期划分的关键事件。”
过去几年,许小年将相当多的时间用于观察企业,特别是和中欧校友企业的交流。几天前的一场交流中,有校友问他,新冠疫情之后对中国经济影响最大的是什么?
许小年回答:对于企业来说,你们脑子里始终要有一个意识,就是我们已经进入了后工业化时期,按照以前那种方法经营企业已经不灵了——企业过去找风口,做政府关系、银行关系的方式发展的时代已经结束。现在要靠创新了。
访谈:
最紧迫的是救济不是刺激
经济观察报:3月下旬的时候很多人是悲观的,当时您判断大萧条是小概率事件,但是衰退已成定局。现在两个月过去了,您怎么判断当前的情况?
许小年:我的感觉中国最困难的时候已经过去了。从数字上看,欧美国家最困难的时候也过去了,新增病例数持续下降。
是否会有第二波疫情,目前还没有看到很明显的征兆,国内没有数字表明将发生第二波,海外第一波还没有过去,现在讲第二波有点早。
经济观察报:新冠肺炎疫情爆发以来,从中央到地方出台了不少政策,比如减税降费、房租和电费补贴、稳岗补贴和各种信贷支持政策,特别是对中小微企业的信贷支持等等,从您的角度看,当前宏观政策的重心应该放在哪里,还需要做哪些事情?
许小年:我认为,对小微企业的救助和支持政策是对的,但是还远远不够。我注意到,在政策层面上人们还在争论新基建、财政刺激的力度,以及财政赤字是不是可以货币化等问题,这些争论没有落到目前经济和民众生活最紧迫的事情上——财政和货币政策的焦点不是如何刺激经济,而是如何救济经济。
救济而不是刺激。
欧美国家的政策应对上来就是救济,把钱发到中小企业和个人的账户上,这是有道理的。如果还是传统的财政刺激,搞基建投资,通过产业链一环一环地传递到中小企业和个人手里,那是需要时间的。
想象一下,如果是基建比如特高压,电网公司下了订单,由电器厂去做电缆、做变压器,然后变压器厂去采购铜线钢板,再由钢铁厂去采购矿石和焦炭,产业链延伸下去要多长时间?现在每天不知道有多少中小企业倒闭,我们是在和时间赛跑。
因为疫情所造成的经济活动的停滞,中小企业的资金链已经很紧张了,采用投资拉动的方式,等着产业链一环一环地传递到基层,可能已经来不及了。
企业一旦倒闭,想恢复起来成本是非常高的。所以现在最为紧迫的是给老百姓发钱,给中小企业发钱,比基建拉动见效快得多。
强调救济重要性的另一个原因是货币政策传导机制不畅。如果说实体经济中的供应链是财政政策的传导机制,中小金融机构就是货币政策触达中小企业的传导机制。货币松宽,银行放款,一般都放给了国企,有相当规模的民企也能拿到一些,而大部分中小企业要么无法受益,要么只能做国企的供应商或合作者,间接受益。
在经济活动放缓,付款拖延的情况下,中小企业的资金周转越来越困难。政府虽然一再强调金融服务实体,要增加对中小企业的贷款,但大型商业银行从本质上讲不适合做小微贷款,捉老鼠靠灵活敏捷的猫,狮子干不了这个活儿。具体讲,央行应该直接给中小金融机构提供无息资金,中小金融机构再向中小企业发放低息或无息贷款。
再说一遍,我们是在和时间赛跑。这次疫情和以往的经济危机不一样,它直接造成了经济活动的停顿,不是放慢,而是马上就停顿。服务业、餐饮业、小型商贸企业已经倒了多少?它
们的现金储备也就能支撑两三个月,没有现金流入,企业就办不下去了。所以救济紧于刺激,当下的政策讨论在方向上出现了偏差。
经济观察报:您讲到救助,现在很多地方都在发消费券,不少人认为消费券有救助的功能,也有提振消费的功能,可以说一举多得,主张扩大范围在全国范围内推广,对于消费券您的看法是什么?
许小年:消费券我赞成。消费券发到老百姓手里,钱会直接流到服务、餐饮、旅游等现金极度紧缺的小企业哪里,而不必通过基建那么长的产业链。消费券见效要比财政刺激、基建拉动更快。
覆水难收也要收
经济观察报:最近比较热门的话题是财政赤字货币化。我们看到,有专家认为,通过央行购买国债,以财政赤字货币化的方式来做没有什么不妥,是非常时期的非常举措,但也有专家坚持,不能突破财政和央行之间的隔离墙,否则对财政的约束将不复存在。争论的背后涉及到对现代货币理论(MMT)的理解,就您的观察,为什么在这个时候现代货币理论和财政赤字货币化会成为热点,您的观点如何?
许小年:关于财政赤字货币化的讨论,背景是这样的:美联储这一次应对危机的方法,在很多方面突破了原有的货币政策界限,比如宣布无限量的购买债券,而且债券不限于国债。
过去美联储购只在二级市场买卖国债,2008年金融危机期间,购买品种从国债扩大到了高评级的公司债,这一次进一步扩大到垃圾债,也就是低等级的中小企业公司债。
美联储这样一步一步往前推进,人们自然产生疑问,货币政策还有边界吗?
在二级市场上购买债券,压低市场利率,有助于财政部和企业发债,相当于央行为政府和企业间接融资。既然是融资,为什么不能直接融资呢?美联储为什么不可以进入一级市场,直接购买财政部发行的国债呢?
这就是财政赤字货币化的由来。再往下走一步,央行直接购买企业发行的债券,央行就具备了商业银行的功能。
听上去很离谱的观点,还有这个理论那个理论包装,什么MMT之类的。我们现在根本不缺理论,我们现在缺常识。常识是什么?
常识是财政部不创造财富,央行印钞票不创造价值。无限量地发行货币,又没有看到通货膨胀,人类以为找到了一个糊弄上帝的方法,零成本地解决我们面临的棘手经济问题。人类太聪明了吧?聪明到了自认为可以违背常识和改变常识!殊不知聪明一定会被聪明误。
2008年,美国政府的国债占GDP的60%多,经过那一轮危机救援,国债对GDP的比例陡升至100%左右。2020年这一次救援过后,联邦政府的负债会上升到什么水平?你以为政府可以无限地增加债务吗?你想走欧债五国的老路?你想学希腊政府破产吗?你以为央行可以无限量地发钞票吗?
我们有充足的证据说明,2008年金融危机最重要的原因就是格林斯潘(1987-2006年任美联储主席)的货币政策,他从2005年开始超发货币。根据货币金融学的泰勒规则,货币发行要遵循泰勒规则,格林斯潘认为他不必跟随泰勒规则,他可以凭着他的聪明才智和经验决定货币发行量。
你以为超发货币,CPI没有通胀,就能够侥幸过关吗?你过不去的。
格林斯潘挽救了一次又一次的股市危机,但终于没有逃过2008年。美国的CPI没涨,美联储发那么多货币到哪里去了?由于利率超低,大家全借钱去买房子,房地产市场泡沫,家庭部门的负债过高,泡沫破灭造成金融海啸。2008年金融危机是对货币超发、家庭部门资产负债表失衡的强制性纠错,这个教训忘了吗?
2020年危机的背后又有央行超发货币的影子。当下都急着救灾,来不及做非常深入的数据分析,已有初步的证据说明,3月份美国股市10天内四次熔断,货币起码是原因之一。
在四次熔断之前,美国股市的估值达到了2008年以来的最高点。我们知道资产价格如果有泡沫,早晚要调整,调整的导火索可能是新冠肺炎,也可能是2008年的次贷衍生产品违约。只要货币超发引起资产价格的高估,市场一定会调整,不是新冠肺炎引爆,就可能是油价,不是油价就会是其他的什么因素。
经济观察报:但是当发生危机的时候,大家能想到的办法还是发货币,发更多的货币。
许小年:危机时刻发货币是对的,解救流动性短缺的燃眉之急。美联储主席鲍威尔这次大放水是对的,2008年伯南克救火也是对的,但是危机过后你要及时缩表,也就是把超发货币收回来。
中国人说覆水难收,这才是问题所在,美联储缩表,特朗普就说你不能缩,收紧货币,股市下滑,我怎么第二次当选?于是鲍威尔在强大的压力下放弃了缩表。
经济观察报:但是放水比较容易得到支持。收水的时候,无论是哪一个政府都是比较不容易得到支持的。
许小年:人性如此。由俭入奢易,由奢入俭难。但是公众一定要知道,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,今天政府给你账户上打2000美元,那可不是天上掉馅饼,危机过后是要加税的,虽然没有政客会这样告诉你实话。财政不创造价值,它的收入来自企业和个人创造的价值,这不是常识吗?
鲍威尔承诺无限制地向市场提供流动性,大家要明白,危机过后如果不收水,下一场灾难就是时间早晚的问题。美联储前任主席耶伦开始缩表,鲍威尔接任后表示要继续回收货币,但政府不干,民众也不愿意,政治压力很大。
这个情况跟在中国是一样的,去杠杆方方面面都会骂你,因为过去借的钱现在要还了,没钱还债就要节衣缩食,过苦日子,谁愿意啊?
打通财政部和央行,财政赤字货币化,无非是说财政借的钱不用还,央行印钞票就是了,而且钞票印多了也没什么坏处。借钱不还是什么逻辑啊?借钱不还以后还能借到吗?借钱不还的人能珍惜借来的钱吗?能用好借来的钱吗?这些都是常识,别故弄玄虚,把违反常识的事装扮成云山雾罩的“现代理论”。
全球化可能放慢,但不会倒退
经济观察报:在3月份的演讲中,您认为全球化必须进行下去,不能倒退,倒退对谁都没有好处。我们是在一条船上的。但是现在很多学者认为,可能会有另外一种力量将全球化往回拉,比如民粹主义、经济安全等等,全球化的逻辑会因此改变。如果这些力量和市场化的力量同时存在,综合作用的结果会怎么样,全球化会倒退吗?
许小年:我认为全球化会放慢,但不会倒退;我不认同逆全球化或去全球化的说法。值得警惕的不是去全球化,而是国际上的去中国化倾向。
前几天有学者谈到,美联储和世界上14个主要央行达成货币互换协议,覆盖30多个国家,但不包括世界第二大经济体的中国。根据这个协议,当金融市场出现剧烈波动时,各国央行不必抛售自己手中的美元资产,可以用本国货币和美联储直接兑换美元。这不是逆全球化,而是排斥中国的全球化。
有人把英国脱欧解释成去全球化的案例,这是明显的误读。脱欧并不意味着英国就此退出和欧洲的密切经贸往来,并不意味着英国和欧洲之间减少相互投资。脱欧是英国人闹地方主义,认为与欧洲合作的一些条款对自己不利,比如难民配额,他们不想承担,所以选择了退出。脱欧不是断交,不是“去欧洲化”或去全球化。
美国退出《北美自由贸易协议》(NAFTA),重新签订《美国-墨西哥-加拿大协定》(U.S.M.C.A.),也不是否定自由贸易,只是修改了贸易协议的条款。
对比新协议和旧协议,没有发现根本性的区别,美国、墨西哥、加拿大之间仍然是零关税,只不过零关税的判别标准比以前提高了。
举例来说,在NAFTA之下汽车零部件只要65%在北美三国生产,就享受零关税,新协议把门槛提高到了75%,就这点区别。这不是逆全球化,而是美国要在全球化中争取更多的好处。
我不认为逆全球化将成为未来的趋势,也不认为特朗普是逆全球化的,尽管他一再强调美国优先(American First),那是政客为了捞取选票采取的宣传策略。真搞逆全球化,美国的经济受损,失业率会更高,是要丢选票的。
经济观察报:特朗普跟欧盟、日本、加拿大、墨西哥等几乎所有贸易伙伴都在要价。全球产业链和价值链会因此受到什么影响,比如很多人谈到产业链向东南亚迁移的问题?
许小年:特朗普四面出击打贸易战,对全球产业链格局影响不大,影响大的是中美关系的持续紧张。各国企业把部分供应链搬到东南亚、南亚,成本当然是一个原因,规避中美关系的政治风险是越来越重要的考量。
中美之间的冲突将是一个长期的不确定因素,为了应对这种不确定,企业需要重新做全球产业布局。这次美国切断华为的芯片供应链,动用行政力量粗暴干涉市场交易,动机是政治性而不是经济性的。这是无法忽视的,而且风险可能是有增无减。
单纯从经济学的角度讲,决定供应链的是性价比(cost effective),劳动力的性价比而不是绝对成本。从性价比的角度看,中国的劳动力仍然有优势,优势不仅体现在中国工人的生产效率高、教育程度高、遵守纪律,而且体现在中国的供应链虽然分布在中低端,但它的完整程度是世界上其他国家没法比的。
在东南亚只能做一些加工环节、价值链比较短的产品,例如服装、玩具,衣服不需要很多企业协作,有布料、针线和缝纫机,雇几个工人就可以开干。
手机就是不同的故事了,它的供应链长多了,做相机的、做机壳的、做面屏的、做电路板的、做螺丝钉的、组装的......,短期内不能都搬到东南亚去,中国改革开放四十年建立的供应链体系,请注意是体系,其他国家想复制没有那么容易。
正因为如此,中美两国经济脱钩是很难的,因为企业都要算经济账。科技脱钩的可能性倒是大于经济脱钩,美国会加强对中国的科技封锁。
新冠并非新时代
经济观察报:从新冠疫情发生开始,大家都在讨论疫情将怎样影响世界。很多国际学者,如基辛格、《人类简史》的作者赫拉利等都认为,新冠疫情之后世界将发生很大的改变,甚至有人将世界划分为新冠之前的世界和新冠之后的世界,但似乎也没人说的很明白,这种改变到底会是怎样的,如果让您看,新冠疫情是否会带来一些实质性的改变,它会怎样影响经济和世界?
许小年:他们都言重了吧?当人们处于从未经历过的事件中时,自然会产生恐慌情绪,而且恐慌会被放大。新冠肺炎会成为一个划分历史时期的标志性事件么?可能性不大。
人类历史上发生过多次大传染病,14世纪的黑死病无论死亡人数还是对欧洲历史的影响,比新冠肺炎大得多,封建制的解体、文艺复兴、第二次农业革命都和它有关系,但是今天没有历史学家会认为黑死病是历史上的分水岭,把欧洲历史分为前黑死病和后黑死病时期,将来历史也不会被划分为前新冠时期和后新冠时期。
后工业化时代关键在创新
经济观察报:新冠疫情期间大家看到的变化之一是在线,就中国经济而言,这个所有企业所有人都上线的过程也可能预示着一个大的分野,对此您怎么看?
许小年:疫情在短期内确实推动了上线,疫情过后,上线的热潮也许会降温。这几天国内的防疫等级刚降下来,企业高管的第一件事是出差拜访客户,拜访供应商,线上解决不了的问题,还得线下去谈。
疫情过后,对中国经济和世界经济影响最大的并不是新冠肺炎的余波,而是疫情之前我们所讨论的那些问题。估计今年年底新冠肺炎疫情基本结束,影响经济的长期因素,很快就重新回到人们的议事日程上来。
首先,企业要意识到,中国经济已进入后工业化时代,按照以前的方法经营企业已经不灵了,现在要靠创新。过去企业可以找风口,搞好政府关系,搞好银行关系,拿到批文拿到钱就可以盖房子,盖了房子就能卖,卖了就赚钱,那个时代已经结束了。
后工业化时代的特点是产能过剩,是买方市场,企业要想办法服务客户,要把更多的时间花在客户身上,花在技术和产品上,而不是花在政府和银行身上,这是非常大的转变。企业家要想的问题,不再是建设多少产能,要多少地,盖多少厂房,而是研发投入,产品和服务创新。
第二,中美关系长期紧张,获取技术的成本大大增加,对美出口受阻,国际供应链重构,对中国企业都是非常严峻的挑战,困难超过新冠
肺炎造成的经济活动放缓与停顿。类似的局面1980年代末也出现过,靠着1990年代初的坚持改革开放,我们渡过了难关,迎来了新的发展时期。
来源:经济观察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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